我特别推崇特写,我的这个思想是从实践中来的,也带有探讨性质。最近好多文章,说它是特写,也可以说是散文。我是喜欢特写的,希望特写多一些。我最近编了一本《世界文学佳作八十篇》,三十五万字。在《时代的报告》第二期上,发了五篇,都是一千到五千字左右,都写得很精彩。有一篇《莎拉》,是美国作家高尔德写的,一千多字,写莎拉的一生。她经常被捕,被捕出来又干革命。它把人物形象塑造得很饱满,没有废话。你说它是小说、散文,还是特写呢?我看都是。我用这个例子说明,文章越短越好。写出一篇《莎拉》来,又是小说,又是特写,那多好。
1980年,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过一篇散文《火烧林》,两千字左右。这一篇是我1961年写的文章,写了以后没有发表,也没有收入《从冰斗到大川》集子。《火烧林》当时为什么没有发表呢?可能因为里边没有人物形象。这次我看可以,因为它具体描写了火烧林的灾难。森林里的树木为了抵抗风雪的袭击,互相拥抱在一起,形成自卫的力量。这一回大火烧来了,那种自卫的力量又使得它们互相燃烧起来。火是从哪里烧来的呢?也许是自然起火,也许是雷电引起的。因为热空气和冷空气交流,火势变大了。后来我就想这些树都是有用之材,例如里边有一棵树老死了,躺下了,正好落在峡谷的上面,它可以做桥,让人们踏着它的身躯走过去。你说它美不美呢?当然也不是太丑。后来我又写我们的植物考察组一路考察过来,同时也不放过这个地方的考察工作,因为它的次生林也生长起来了。这样前后连接起来,主题就比较突出了。两千多字很短,写的就是风、火、森林,再加上一些想象。发表不久,我收到四川一位爱好文学的青年的来信,题目叫《火烧林赞》,他说,他下放劳动很多年,他的身世是第三代的地富娃子,中学文化程度,买不起《人民文学》,从别人手里借了一本。他说,作品中写一棵树倒下去变成让人跨越的桥,这是我们一代人的理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大人的话,一定要大哭一场。他又说,是有这么一场大火,是从山顶上烧下来,一直到现在他还感到烤得不行。他又说,信写到这里,还不知道作者是谁,是一个林业工人呢,还是一座桥?要是桥的话,就从你的身上踩过去,要是林业工人的话,就看看他这次生林长得怎么样。信不长,文字不很讲究,但意境很深,从中可以看出来他是很有思想的,使我想到,他为什么看了文章以后要流泪呢?好像他自己被这场大火烧了,又想知道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好像他把这个“火烧林”当作“文化大革命”。他这个联想,使我深思。我写文章的时候,是1961年,我那时怎么能想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呢?后来我想,是什么使他联想起来的呢?又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他?我想最主要的是感情,我写《火烧林》的时候,是用了感情的,我想象过各种形象,它们怎么烧起来的,它们又是如何奋斗的。恐怕是这种感情感染了他。因此,我联想到这篇《火烧林》即使没有写到人,对自然界要是怀着深厚的感情,观察深刻,这样的作品也会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