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粤族
粤者，盖今所谓马来人。此族之始，似居中央亚细亚高原；后乃东南下，散居于亚洲沿海之地；自五岭以南，南至今后印度，北则今江、浙、山东、河北、辽宁，更东则抵朝鲜；其居海中者：则自南洋群岛东北抵日本，益东且抵美洲；而其族仍有留居今川、滇境者；其散布亦可谓广矣。然则何以知此诸地方之民必为同族也？曰：征诸其风俗而知之。此族特异之俗有二：一曰文身，一曰食人。稽诸载籍，前述诸地，此俗皆同，有以知其非偶然也。《小戴记·王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正义》释雕题，谓“以丹青雕刻其额。”又曰：“非惟雕额，亦文身也。”可见古代所谓夷与蛮者，吾国人虽因其所居之方位而异其称，在彼则实为同族。《礼记》于西戎、北狄，同言不粒食，东夷、南蛮，同言不火食，亦足见夷蛮风俗之同。《汉书·地理志》：“今之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南海、日南，皆粤分也。其君禹后，帝少康之庶子云。封于会稽；文身断发，以避蛟龙之害。”此可证春秋时于越之越，亦即汉时南粤闽粤之粤。《后汉书·哀牢传》：“种人皆刻画其身，象龙文，”《东夷传》：“倭地大较在会稽、东冶之东，与珠崖、儋耳相类，故其法俗多同。”《三国志》：“倭：男子无大小，皆黥面文身。”又云：“夏后少康之子，封于会稽，断发文身，以避蛟龙之害。今倭人好沈没捕鱼蛤，亦文身以厌大鱼水禽；后稍以为饰。诸国文身各异；或左或右，或大或小；尊卑有差；以丹朱涂其身体，如中国用粉也。”《后汉书》马韩：“其南界近倭。亦有文身者。”弁辰：“其国近倭，故颇有文身者。”《北史》流求：“妇人以墨黥手，为虫蛇之文。”《南史》扶南：“俗本裸，文身被发，不制衣裳。”此可见文身之俗，自滇、缅，经闽、粤以至朝鲜、日本皆有之。阎若璩《四书释地三续》：“《留青札记》曰：某幼时及见今会城住房客名孙禄者，父子兄弟，各于两臂背足，刺为花卉、葫芦、鸟兽之形。因国法甚禁，皆在隐处，不令人见。某命解衣，历历按之；亦有五彩填者，分明可玩。及询其故。乃曰：业下海为鲜者，必须黥体，然后能避蛟龙鲸鲵之害。方知剪发文身，古亦自有。《汉·地理志》，于粤已然。录此者，见今犹信耳。”此又足以证古说之非诬；抑可见此族之有此俗，实由其居沿海使然也。其征一也。《墨子·鲁问》：“楚之南，有啖人之国者；其国之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美则以遗其君，君喜则赏其父。《节葬下》：“越东有輆沐之国，其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韩非子·二柄·难一皆》云：“齐桓公好味，易牙蒸其子首而进之。”其《十过》及《淮南子·主术训·精神训》高注，并作首子。《左》僖十九年，宋襄公使邾文公用鄫子于次睢之社，欲以属东夷。杜《注》谓睢水次有妖神，东夷皆社祠之。《后汉书·郡国志》注引唐蒙《博物记》，谓在临沂县。案汉临沂县故城，在今山东临沂县北。又案《春秋》言“用之”者二：一僖十九年，“邾人执鄫子用之，”一昭十一年，楚师灭蔡，执蔡世子有以归用之”是也。僖十九年《公羊》云：“叩其鼻以血社。”《谷梁》云：“叩其鼻以衈社。”《注》：“衈者，衅也。取鼻血衅祭社器。”昭十一年《公羊》曰：“恶乎用之，用之防也。其用之防奈何？盖以筑防也。”《注》：“持其足，以头筑防。”《谷梁》不言用之之法。《左氏》则僖十九年，载司马子鱼之言曰：“古者六畜不相为用，小事不用大牲，而况敢用人乎？”昭十一年载申无宇之言曰：“五牲不相为用，况用诸侯乎？”皆谓以人为牲。昭十年“平子伐莒，取郠。献俘，始用人于毫社。臧武仲在齐，闻之，曰：周公其不飨鲁祭乎？周公飨义，鲁无义。《诗》曰：德音孔昭，视民不佻。佻之谓甚矣，而壹用之，将谁福哉？”《注》：“壹，同也。同人于畜牧。”《汉书·五行志》：“宣公十七年，六月，癸卯，日有食之。刘向以为后邾支解鄫子。”《山海经·东山经》：“凡东山经之首，自樕蟸之山，以至于竹山，凡十二山，三千六百里。其神皆人身龙首，祠毛用一犬。祈用血。”郭注：“以血涂祭为也。《公羊传》云：盖叩其鼻以社。音钓饵之饵。”郝氏懿行曰：“《玉篇》云：以牲告神，欲神听之曰，说与郭异。据郭注，疑当为衈。《玉篇》云：耳血也。《礼记·杂记》：衈皆于屋下。郑注云：衈，谓将刲割牲以衅，先灭耳旁毛荐之。郭引《公羊传》者，僖十九年文。然传云盖叩其鼻以血社，不作衈字。《谷梁传》正作叩其鼻以衈社。范宁注云。衈者，衅也。是郭此注当由误记，故竟以《谷梁》为《公羊》耳。”愚案用人之法盖甚多？支解之以为牲，或以其血涂祭器，或持其足，以头筑防皆是。《公谷》同处甚多，窃疑《公羊》之血杜，亦当作衈社。可知食人之俗，古所谓蛮夷者，亦皆有之。《后汉书·南蛮传》，引《墨子》之说，以为当时之乌浒人。《注》：“万震《南州异物志》曰：乌浒，地名。在广州之南，交州之北。恒出道间，伺候行旅，辄出击之。利得人食之，不贪其财货。并以其肉为肴菹；又取其髑髅，破之以饮酒；以人掌趾为珍异，以食老也。”墨子所识，地不得至交、广之间。《范书》所云，似近牵合，然其俗则固大同。《南史》毗骞：“国法刑人，并于王前啖其肉。”“国内不受估客，往者亦杀而食之。”《北史》流求：“国人好相攻击，收斗死者聚食之。其南境；人有死者，邑里共食之。战斗杀人，便以所杀人祭其神。”《隋书》：真腊，“城东有神，名婆多利，祭用人肉。其王年别杀人，以夜祀祷。”此可征食人之俗，亦自楚、粤、交、广至南洋群岛皆同。其征二也。又近世人种学家、语言学家，谓藏、缅、暹、越之民，并与马来同种。暹缅语皆单节，类中国，而颠倒出之。如胜地作地胜，好人作人好之类。惟暹重佛，多杂梵语；越杂华语，音分四声耳。藏、缅及川、滇、青海诸番，语亦单节。四声未备，而略有其端。且不复有所颠倒。此足为沿海之马来人，与中央山地之人同族之证。《后汉书》：“珠崖、儋耳二郡，在海洲上。其渠帅贵长耳，皆穿而缒之，垂肩三寸。”《汉书·地理志》：“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民俗略与珠崖相类。自黄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八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自此还矣。”近人云：“黄支，即《大唐西域记》西印度境之建志补罗（Kanchipura），此外皆难确考。大约在今南洋群岛锡兰及南印度境。”予案此所谓“民俗略与珠崖相类”者，不知其专指黄支国，抑兼指都元以下诸国言之？然即以为专指黄支，已可见其散布之广。又儋耳之民，《山海经》《大荒北经》。《淮南子》《地形训》。皆以为在北方。《高注》谓其“以两手摄耳，居海中。”亦足见其散布之广，又可见其确居沿海之地也。又《通典》“五岭之南，人杂夷、獠，不知教义，以富为雄。铸铜为大鼓。初成，悬于庭中，置酒以招同类。人多构仇怨，欲相攻击，则鸣此鼓。有鼓者号为都老。”宋周去非《岭外代答》：“广西土中铜鼓，耕者屡上之。其制正圆而平；其面曲；其腰有五蟾分据；蟾皆累蹲，一大一小，相负也。周围款识，其圆文为古钱，其方文如织簟。以其成章，合其众纹，大类细画图陈之形。”近人云：“今西人往往于印度支那及南洋巫来由群岛得铜鼓，模范款识，与吾国所记吻合。日本帝国博物馆，藏有铜鼓三：一在广东所得，一在爪哇所得，一则暹罗王室所赠也。”又《王制·郑注》：“交趾，足相乡，浴则同川，卧则僢。”《正义》：“蛮卧时头在外，足在内而相交，故曰交趾。”《后汉书·南蛮传》：“其俗，男女同川而浴。”《北史》流求：“父子同床而寝。”而男女同浴之风，今日本尚有之，亦皆此诸地方之民，本为同族之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