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气痛的美人儿更好看!从前西子捧心,不是传为千古佳话么?”
今天胡杏给玉皇大帝拜过寿,就信步走出门外,坐在那张坐惯了的石头长凳上,对着那棵对惯了的白兰花儿,出她自己那出惯了的神儿。没想到忽然之间,何家从里面第三进传出一片嘈杂喧嚷的人声来。不久,又见阿笑、阿苹、阿贵三个使妈,拿一条铁锁链追赶二少爷何守义,一直迫到大门口。何守义这时候才不过十七岁,看那长头发,皱脸皮,罗锅背,已经活像个老头子。他如今已经落到完全疯狂的地步,十几个月来都是人事不知,连吃饭、睡觉都不会了。这一天,人们见他乱砸东西,乱打人,怕他把自己碰死,就要拿铁链子把他锁起来。大家都还记得,这何家的祖上是狱卒出身,家藏还有上等的铁链子,因此一找就找着了,并不费难。只是何守义一见那玩意儿又粗又大,哗啷啷响,哪里肯乖乖就范,便大嚷大叫,到处乱窜。窜到大门口,正要跑出巷外,幸亏那大太太房里的使妈阿贵生性机灵,手急眼快,死命把趟栊拉紧,才没出事儿。任凭何守义拚命挣扎,乱蹦乱撞,撞得皮开肉裂,满脸鲜血,还是叫三个使妈嘻哈大笑地把他锁住了。胡杏看见这种情况,觉着十分恶心,一连吐了几口唾沫。几个人才把二少爷像牵疯狗似地牵了进去,那滚圆多毛,四肢粗短,两只眼睛像两朵绿幽幽的鬼火的小流氓罗吉,又从官塘街外面走进三家巷来。何守义的亲娘、大奶奶何胡氏不让他进屋,只站在趟栊里面,隔着趟栊和他说话。没说几句话,罗吉就伸手要钱道:“这几天来,我访出了十几二十张照片,都是二哥跟共产党一起照的。人家开口要二三十块港纸一张,好在我不怕磨穿嘴唇,说好说歹,才说成个减半的样子。看大奶奶说,这桩事儿办不办。不办,也就算了,谁叫我热心跟人跑腿?要办,就得花二三百港纸。我这几天手头也紫,又没法子替二哥抵垫……”何胡氏打断他的话道:“不办,不办。人都整个儿疯了,还办他娘的什么屁?管它照片也好,供影也好,还有什么相干?你也该留点阴骘!你们情投意合,交一场朋友,他如今都变成这样了,你还来勒索钱财!”罗吉振振有词地答辩道:“大奶奶,话又不能这样说了。二哥如今虽然暂时有点时乖运滞,可那不几天就过去了,难不成他还能疯癫一百年?照片在别人手里,永世千秋是个祸害!”何胡氏拗他不过,只好给了他五十块西纸,打发他走。胡杏看见罗吉如此卑鄙下流,不免又是一阵恶心,连吐了几口清水。想不到罗吉前脚刚走,郭标后脚又来了。胡杏觉着很不受用,就拿双手把脸捂住。郭标要找大少爷何守仁,说有要紧事情禀告。何守仁刚穿好衣服,预备上衙门,也不让他里面坐,就站在门口和他说话。郭标说管账何不周要他告诉大少爷,要大少爷赶快收回震南试验农场租用的全部土地。又说农场里雇用了许多共产党,还有所谓十大寇的,尽是些调戏妇女,打家劫舍的歹徒,不久前才捣毁了乡公所,乡公所碍着陈家三姑娘、董事长陈文婕的面子,又不好将他们怎么的,说不定过几天还要暴动呢!何守仁是老练的人,一听就知道那何不周是危言耸听,砌词诬告,就把手一摆,说:“知道了。”又问:“农场不是要改良水稻么?今年晚造收成好不好?”郭标说,“改良个毬,那些改良的水稻,连不改良的三成都打不下来呢!”何守仁像是很中意他的答话,就掏出五块钱西纸,赏给他做茶钱。郭标接过了钱,欢天喜地,一面唱着西皮调,一面大甩着手走了。这许多荒唐事情,胡杏不想看也看见了,不想听也听见了,止不住连连几阵恶心,肚子里面的东西险些儿全要翻了出来。她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知什么年月,才能跳出这无边的苦海,不免十分悲伤。她对着白兰树发闷,她对着白兰树哭诉,她对着白兰树干嚎,——可是她的哭诉却没有眼泪,干嚎却没有声音,只有那白兰树好像已经懂得了她的意思,对着她摇头叹息。悲伤了好一阵子,她觉着头晕眼花,浑身痠软,正预备站立起来,忽然心口上一阵大疼,从肚子里涌出一股腥腻的东西,一直冲上咽喉。她忍不住一张嘴,只见一口鲜红的血液,斑斑点点地洒在白兰花干上。她伸手想扶住那白兰树,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扶着,扑通一声,摔倒在石头长凳上,昏迷不省人事。可怜她这时候才不过是十五岁的年纪。这时候,却巧何家小姑娘何守礼从里面走了出来。她比胡杏小三岁,今年才十二,暑假后才考上了中学,如今正高高兴兴地准备上学,忽然看见胡杏这等模样,不觉十分同情,就大叫大嚷地把她亲娘、三姐何杜氏和使妈阿笑叫了出来,三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胡杏那奄奄一息的身体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