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斯顿小姐凭着这一套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认定她发现了侄女索菲娅心中的一个秘密。这个印象最初是从小姐在战场上的举动中形成的。她那时的疑心在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早晨,被她所看见的一切证实了。但是她十分谨慎,担心自己弄错了,就把这件事在心里足足憋了半个月之久,只是有时候说话时带上一些隐晦的暗示,或者嘿嘿笑上两声、点点头、挤挤眉、弄弄眼;或者一句半句露出些话茬儿,这些自然也足够让索菲娅心惊胆战的,但是没有让她哥哥魏斯顿先生受一点惊动。
经过仔细观察核对,魏斯顿女士最终确信,自己的发现完全正确。于是,这天早晨,她趁单独和哥哥在一起的机会,打断了她哥哥的口哨声,说道:“我说,哥哥,请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侄女近来神情有些特别异样?”“不,我没有注意到,”魏斯顿回答说,“难道咱们姑娘出了什么事吗?”“我看是出事了,”她说,“而且还不是小事呢。”魏斯顿大声说:“是吗?可是她没有说哪儿不舒服哇!再说,她早就出过天花的。”她说:“哥哥,除了出天花,女孩子还会出别的毛病的,有时候也许比出天花要厉害得多呢。”说到这儿,魏斯顿急切地打断她的话,央求她说,要是孩子闹了什么病,一定得马上告诉他。他还说:“你知道的,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的灵魂,我会走遍天下替她请来最好的大夫。”魏斯顿女士笑了笑回答道:“不用了,不用了,这病没有那么可怕。不过,哥哥,你现在总不会再怀疑我精于人情世故了吧。我侄女要是没有深深地爱上一个人,那我这辈子算是第一回闹个大笑话。”“什么,爱上了一个人!”魏斯顿勃然大怒,嚷叫起来,“爱上一个人竟然瞒着我!我要取消她的继承权!我要让她一针一线也不带走,赶出大门去,一个铜板也不给她!竟然不征求我的意见就爱上一个人,难道我这么疼她爱她都白搭了吗?”魏斯顿女士说:“既然你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灵魂,那就请你在不知道她挑上的人中不中你的意之前,先不要把她赶出家门。假设她挑上的恰好是你也中意的人,那你就不会生她的气了,对不对?”魏斯顿嚷道:“对呀,对呀,那可就是两码事了。她要是嫁给我要她嫁的那个人,那她想怎么爱就怎么爱吧,我才犯不上为这事去伤脑筋呢。”他妹妹道:“这才像个通情达理的人说的话。不过,我敢担保,她挑上的人刚好也就是你想替她挑选的人。如果不是这样,那就算我没有见过世面。哥哥,我相信,你还是得承认,我是见过些世面的。”魏斯顿说:“是呀,妹妹,我相信你的见识比得上世上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当然啦,这也是你们女人家的事。你知道我不爱听你谈政治,政治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家不应该来插嘴的。可是,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她说:“算了吧!你要是愿意,就自己去查问吧。你既然是这么一位大政治家,办起这件小事来也不会差的。既然你的判断力这么好,能够识破国王内阁的机密,还能看得出使欧洲一切政治机器转动起来的那些国家巨轮的隐藏着的装置,那么打听一个乳臭未干的傻丫头的心事,更是不费吹灰之力了。”“妹妹,”乡绅嚷道,“我对你讲过多少次了,别把宫里那套废话说给我听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听不懂你们那套行话。但是我看得懂一般的杂志或者《伦敦晚报》。当然,也许偶尔碰上一首诗我有点不大看得明白,因为一首诗里有一半的词都给省略掉了。我很明白他们这样做的用意,这就是说,因为贪污腐败,咱们国家的事有些不大妙。”那位女士叫道:“我真的打心眼儿里可怜你这乡下人的愚昧无知!”魏斯顿回敬说:“真的吗?我也可怜你那套城里人的学问。干什么都行,我就决不当个在宫里晃悠的人,而且还是个长老会[3]会员!再说,我相信,跟某些人一样,还是个汉诺威王室派[4]。”魏斯顿女士说:“哥哥,如果你要的这些人里面有我的话,我可要告诉你,我是个女人。我属于哪一派无关紧要,再说——”乡绅嚷道:“我知道你是个女人,也亏得你是个女人;你要是个男人的话,我敢说,我早就拿鞭子抽你一顿了。”“哼,你自以为比我们女人强的地方,也不过是那鞭子罢了。你们男人胜过我们的地方只不过在体力上,而不在脑力上。幸亏你们能打得过我们,要不然的话,女人凭着大大超过男人的智慧,尽可以把所有男人变成奴隶,都像那些勇敢、聪明、听话、懂礼貌的男子一样——”乡绅打断她,说:“我倒是很高兴知道了你这些想法。但是,咱们还是改日再说这件事吧。眼下,你先告诉我你认为我女儿究竟爱上谁了?”魏斯顿女士说:“等一等,让我先把对你们男子的无比强烈的蔑视消一消再说,要不然的话,我对你也会发脾气的。好了,我已经想办法把这股怒气压下去了。现在,我的高明的政治家,请问,你觉得卜利非先生怎么样?索菲娅看到他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不是立刻就晕过去了吗?卜利非醒来的时候,我们来到他站的那块草地上,你没有注意到索菲娅的脸色马上变得一片苍白吗?而且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第二天早晨,甚至直到今天,索菲娅一直都是忧心忡忡的。要不是爱上了什么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乡绅嚷道:“哎呀呀!让你这么一说,我可全想起来了。一定是这样的,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知道索菲娅是个好孩子,她不会乱搞恋爱惹我生气的。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兴过,没有比这件事更合适的了,我们两家的田产是紧挨着的。早些时候我也这么想来着,看起来这两份田产早就结了亲,把它们分开实在可惜。虽说在整个帝国里还会有比这更大的田产,可咱们这一郡里可找不到另一份了。我宁可吃点亏也不愿意把女儿嫁到外地或者外国去。再说,这种大庄园多半都在贵族手里,我恨透了贵族了!不过,妹妹,你应该给我出个主意,我该怎么办呢?这种事你们女人家比我们男人在行。”那位女士回答道:“愿效犬马之劳!承蒙您居然肯承认我们女人也有一技之长,真是感激不尽。既然您这位高明的先生不耻下问,那么我觉得您不妨亲自去向沃尔斯华绥先生家提亲求婚。男女双方无论哪一方都可以提亲求婚,这没什么不合体统的。在蒲伯先生翻译的《奥德赛》[5]里,埃勒吉诺厄斯王就曾表示要把女儿许配给尤利西斯。像你这么精明的人,用不着我来提醒你,千万别对别人说你的女儿害起相思病来了,那可就太失体统了。”乡绅说:“好吧,我向他提亲去。不过,要是他不答应的话,我非得揍他一顿不可。”魏斯顿女士大声说:“不用担心,对他们这么有利的亲事,没有人会不答应的——”乡绅说:“那可难说了。沃尔斯华绥是个古怪的家伙。金钱对他起不了作用的。”他妹妹说:“哥哥,你的政治眼光真是拙劣得令人吃惊!难道人家嘴上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难道就因为沃尔斯华绥嘴上说了几句不爱钱的话,你就真会相信他比旁人更看不上金钱吗?要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这么轻易相信别人的话,还情有可原,可是像你们这样聪明练达的男子,所谓天生的政治家,是不可能这样的。真的,哥哥,你这种人最适合去当全权大使,跟法国人谈判,你一定会干得很出色的!他们很快就能把你说服,让你相信他们攻下别人的城池仅仅是为了自卫。”乡绅带着十分轻蔑的神情说:“妹妹,让你那些宫廷里的朋友去承担丢失城池的责任吧。你既然是个女人家,我不会把失误往你身上推,因为我相信,他们不会糊涂到让一个女人参与国家机密。”说到这儿,他非常鄙夷地笑了一笑,这一笑,终于使魏斯顿女士忍不住了。她哥哥的话句句打中她的要害(因为实际上她对谈判这类事务十分精通,而且态度十分激烈),所以她勃然大怒,骂她哥哥不但是粗鲁的乡间小丑,而且是个冥顽不灵的榆木脑袋,并声称她再也不愿在他家住下去了。